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寶玉 發表於 2007-1-27 14:06

文化苦旅-臘梅

人真是奇怪,蝸居鬥室時,滿腦都是縱橫千裏的遐想,而當我在寫各地名山大川遊曆記的時候,倒反而常常有一些靜定的小點在眼前隱約,也許是一位偶然路遇的老人,也許是一只老是停在我身邊趕也趕不走的小鳥,也許是一個讓我打了一次瞌睡的草垛。有時也未必是旅途中遇到的,而是走到哪兒都會浮現出來的記憶亮點,一閃一閃的,使飄飄忽忽的人生線絡落下了幾個針腳。
  是的,如果說人生是一條一劃而過的線,那末,具有留存價值的只能是一些點。
  把那些枯萎的長線頭省略掉吧,只記著那幾個點,實在也夠富足的了。
  爲此,我要在我的遊記集中破例寫一枝花。它是一枝臘梅,地處不遠,就在上海西郊的一個病院裏。
  它就是我在茫茫行程中經常明滅于心間的一個甯靜光點。
  步履再矯健的人也會有生病的時候,住醫院對一個旅行者來說可能是心理反差最大的一件事。要體力沒體力,要空間沒空間,在局促和無奈中等待著,不知何時能跨出人生的下一站。
  看來天道酬勤,也罰勤。你們往常的腳步太灑潑了,就驅趕到這個小院裏停駐一些時日,一張一弛。不管你願意不願意,習慣不習慣。
  那次我住的醫院原是一位外國富商的私人宅邸,院子裏樹木不少,可惜已是冬天,都凋零了。平日看慣了山水秀色,兩眼全是饑渴,成天在樹叢間尋找綠色。但是,看到的只是土褐色的交錯,只是一簇簇相同式樣的病房服在反複轉圈,越看心越煩。病人偶爾停步攀談幾句,三句不離病,出于禮貌又不敢互相多問。只有兩個病人一有機會就高聲談笑,護士說,他們得的是絕症。他們的開朗很受人尊敬,但誰都知道,這裏有一種很下力氣的精神支撐。他們的談笑很少有人傾聽,因爲大家拿不出那麽多安慰的反應、勉強的笑聲。常常是護士陪著他們散步,大家遠遠地看著背影。
  病人都喜歡早睡早起,天蒙蒙亮,院子裏已擠滿了人。大家趕緊在那裏做深呼吸,動動手腳,生怕天亮透,看清那光禿禿的樹枝和病恹恹的面容。只有這時,一切都將醒未醒,空氣又冷又清爽,張口開鼻,搶得一角影影綽綽的清晨。
  一天又一天,就這麽過去了。突然有一天清晨,大家都覺得空氣中有點異樣,驚恐四顧,發現院子一角已簇擁著一群人。連忙走過去,踮腳一看,人群中間是一枝臘梅,淡淡的晨曦映著剛長出的嫩黃花瓣。趕近過去的人還在口中念叨著它的名字,一到它身邊都不再作聲,一種高雅淡潔的清香已把大家全都懾住。故意吸口氣去嗅,聞不到什麽,不嗅時卻滿鼻都是,一下子染透身心。
  花,僅僅是一枝剛開的花,但在這兒,是沙漠駝鈴,是荒山涼亭,是久旱見雨,是久雨放晴。病友們看了一會,慢慢側身,把位置讓給擠在後面的人,自己在院子裏踱了兩圈,又在這兒停下,在人群背後耐心等待。從此,病院散步,全成了一圈一圈以臘梅爲中心的圓弧線。
  住院病人多少都有一點神經質。天地狹小,身心脆弱,想住了什麽事怎麽也排遣不開。聽人說,許多住院病人都會與熱情姣好的護士産生一點情感牽連,這不能全然責怪病人們逢場作戲,而是一種脆弱心態的自然投射。待他們出院,身心恢複正常,一切也就成爲過眼煙雲。
  現在,所有病人的情感都投射在臘梅上了,帶著一種超常的執迷。與我同病房的兩個病友,一早醒來就說聞到了臘梅的香氣,有一位甚至說他簡直是被香氣熏醒的,而事實上我們的病房離臘梅不近,至少隔著四五十米。
  依我看來,這枝臘梅確也當得起病人們的執迷。各種雜樹亂枝在它身邊讓開了,它大模大樣地站在一片空地間,讓人們可以看清它的全部姿態。枝幹虬曲蒼勁,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皺紋,光看這枝于,好象早就枯死,只在這裏伸展著一個悲槍的曆史造型。實在難于想象,就在這樣的枝幹頂端,猛地一下湧出了那麽多鮮活的生命。花瓣黃得不夾一絲混濁,輕得沒有質地,只剩片片色影,嬌怯而透明。整個院子不再有其他色彩,好像葉落枝黃地鬧了一個秋天,天寒地凍地鬧了一個冬天,全是在爲這枝臘梅鋪墊。梅瓣在寒風中微微顫動,這種顫動能把整個鉛藍色的天空搖撼。病人們不再厭惡冬天,在臘梅跟前,大家全部懂了,天底下的至色至香,只能與清寒相伴隨。這裏的美學概念只剩下一個詞:冷豔。
  它每天都要增加幾朵,于是,計算花朵和花蕾,成了各個病房的一件大事。爭論是經常發生的,爭執不下了就一起到花枝前仔細數點。這種情況有時發生在夜裏,病人們甚至會披衣起床,在寒夜月色下把頭埋在花枝間。月光下的臘梅尤顯聖潔,四周暗暗的,唯有晶瑩的花瓣與明月遙遙相對。清香和夜氣一拌和,濃入心魄。
  有一天早晨起來,天氣奇寒,推窗一看,大雪紛飛,整個院子一片銀白。臘梅變得更醒目了,袅袅婷婷地兀自站立著,被銀白世界烘托成仙風道骨,氣韻翩然。幾個年輕的病人要冒雪趕去觀看,被護士們阻止了。護士低聲說,都是病人,哪能受得住這般風寒?還不快回!
  站在底樓檐廊和二摟陽台上的病人,都柔情柔意地看著臘梅。有人說,這麽大的雪一定打落了好些花瓣;有人不同意,說大雪只會催開更多的蓓蕾。這番爭論終于感動了一位護士,她自告奮勇要冒雪去數點。這位護士年輕苗條,剛邁出去,一身白衣便消融在大雪之間。她步履輕巧地走到臘梅前,捋了捋頭發,便低頭仰頭細數起來。她一定學過一點舞蹈,數花時的身段讓人聯想到《天女散花》。最後,她終于直起身來向大樓微微一笑,沖著大雪報出一個數字,惹得樓上樓下的病人全都歡呼起來。數字證明,承受了一夜大雪,臘梅反而增加了許多朵,沒有凋殘。
  這個月底,醫院讓病人評選優秀護士,這位冒雪數花的護士得了全票。
  過不了幾天,突然下起了大雨,上海的冬天一般不下這麽大的雨,所有的病人又一下子擁到了檐廊、陽台前。誰都明白,我們的臘梅這下真的遭了難。幾個眼尖的,分明已看到花枝地下的片片花瓣。雨越來越大,有些花瓣已沖到檐下,病人們憂愁滿面地仰頭看天,聲聲惋歎。就在這時,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“我去架傘!”
  這是另一位護士的聲音,冒雪數梅的護士今天沒上班。這位護士雖然身材颀長,卻還有點孩子氣,手上夾把紅綢傘,眸子四下一轉。人們像遇到救星一樣,默默看著她,忘記了道謝。有一位病人突然阻止了她,說紅傘太刺眼,與臘梅不太搭配。護士噘嘴一笑,轉身回到辦公室,拿出來一把黃綢傘。病人中又有人反對,說黃色對黃色會把臘梅蓋住。好在護士們用的傘色彩繁多,最後終于挑定了一把紫綢傘。
  護士穿著乳白色雨靴,打著紫傘來到花前,拿一根繩子把傘捆紮在枝幹上。等她捆好,另一位護士打著傘前去接應,兩個姑娘互摟著肩膀回來。
  春天來了,臘梅終于凋謝。病人一批批出院了,出院前都到臘梅樹前看一會兒。
  各種樹木都綻出了綠芽,地上的青草也開始抖擻起來,病人的面色和眼神都漸漸明朗。不久,這兒有許多鮮花都要開放,蜜蜂和蝴蝶也會穿牆進來。
  病房最難捱的是冬天,冬天,我們有過一枝臘梅。
  這時,臘梅又萎謝躲避了,斑駁蒼老,若枯枝然。
  幾個病人在打賭:“今年冬天,我要死纏活纏闖進來,再看一回臘梅!”
  護士說:“你們不會再回來了,我們也不希望健康人來胡調。健康了,趕路是正經。這臘梅,只開給病人看。”
  說罷,微微紅了點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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